马木力

梦里杀手

《二十一世纪寻头记》序言

前几日,读书杂志的张伯凡先生找到我,向我提起一位故人。我跟他讲,这位朋友在十年前就离开了。张先生说,杂志要为他再版一本诗集,并请我为其做序。我问,诗集的名字是什么?他说,是二十一世纪寻头记。

在年少时,我有幸与茕茕做过一年室友,之后的半年也频繁联系,直到他在18年年底消失。我常思念茕茕,可若是让我为怀念故友做篇文章,是半个字也不敢写。与茕茕一别十年,如果说有什么还能让我大胆地提起笔,落在纸上,只有商品的表单,会议的记录。若是茕的身影、故事顺着我的右手,泄露到纸上,流传到社会里,是万万不行的。我告诉张先生,写序这件事情,我一点把握都没有。就连想起茕时,也须躲开家人,自己在车里念叨,愿张先生见了我唯诺的面目,另寻他人。

可张先生说,必须由我来做序,原因有二。一是世面上有名气、水平的作家诗人都不愿出面,为一名20岁的诗人提拔。他解释道,这些作家老师不是小气,更不是瞧不起茕茕的文采,只是惶恐于想起20岁的自己。第二个原因是,茕的作品不多,又未曾写下自我诠释的文章。如若邀请文学评论家做序,好是二次创作,坏就成了天魔乱舞,都不是读者想见到的。我问张先生,有没有邀请梁文道老师。张先生说,梁老师是第二篇序的作者。

这一天,张先生在我家对我百般劝慰,共用了两餐,喝了三种茶叶,受了妻子的四次白眼,依然双目有神,精神饱满,没有气馁的样子。为了安抚妻子,让张先生早些打道回府,我只得答应了他。在此,我希望茕茕的读者们,可以翻过页去,仔细看一看梁先生的评论,大声念一念诗,千万不要读一个仅是有缘与茕相识的人,做的稀烂文章。

我锁上门,提起笔,期盼着能写下些中肯的,人人皆知的评价,比如:茕茕,出生于1997年,就读于史家小学,北京二中,波士顿大学,在于我相识时三餐规律,大便通畅,不常理发,喜爱抽烟喝酒写作。对比着马克思女儿为《德国意识形态》做的序,我打了个腹稿,可拿起笔,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。笔尖悬在空中,足有十分钟。为了完成张先生的任务,我只得硬着头皮落笔。到了纸上,手不停打颤,好像在仿作波洛克的画作。在那团不规则的线条之间,我依稀认出一行字,


就连大造反家刑天 也终于放弃了抵抗……


显而易见,这是二十一世纪寻头记的首句。将它默写下来,自然谨慎又无错,算是对《寻头记》最正确的诠释,为文章开了好头。只可惜我不能把整首诗照搬过来,交给张先生。即便是我,也做不出如此无脸面之事。现在,这句诗已然出现,且不可挽回,我就必须对它说些什么。

在面对它前,请容先我讲个故事。故事是这样的:茕在前面走着,背着巨大的,装着所有教材和诗集的书包,另一位室友快步跟着。我在半路遇见他们,茕不理我,我问李哥(另一位室友)咋回事。李哥大声说:别提了。我加入队列,排在队尾。领头的茕拐了几个弯,走到查尔斯河边。那天很冷,但有太阳,几个白人在不远的长椅上吸大麻。茕打开书包,拿出水瓶喝了口水,再脱掉羽绒服,蹲在地上,我说,咋了兄弟,先把衣服穿上。茕一言不发,突然猛跳起来,冲向查尔斯河。我和李哥一人拉住他一只胳膊,拽着他的袖子,李哥说,操你妈,你要干啥。茕挣扎着向前,好像是头瘦弱的野猪,逃离猎人的网。我和李哥死㩐着他的双手,直到他抵不过两人的力量,被成功捕获。茕被拽倒在土地上,与杂草和烟屁股躺在一块、他发出奇怪的嚎叫。在多年后,我才知道那是哭的声音。茕把手捂在脸上,一声又一声地嚎叫着,让人想起夺权失败的猴子。我和李哥蹲在旁边,说着毫无指向的安慰话。一个老头徐徐走来,看着茕问,is he ok?我说,没事,李哥纠正,he is fine。老头点点头,走了。我跟李哥一人点了根烟,然后又点了一根,递到茕嘴前。他把烟叼上,嘬了一口。我趁机把羽绒服给他盖着。茕叼着烟,躺在地上,嚎叫声没了。烟灰变成长条,落在脸上。过了一会,他站了起来,穿上羽绒服,径直走向宿舍。在宿舍里,茕倒在床上,把冬天的泥土送给床单,他一言不发。李哥有课,我说我盯着。再一会,茕吐了,我给他拿了个袋子,拍他的后背。

茕茕奔向查尔斯河的原因,至今仍是未知。他在呕吐之后洗了澡,之后就同没事人一样。现如今,茕所有笔记被统统出版,我曾提起兴趣研究,也未发现一丝线索。事发当天,他还在研究柬埔寨的殖民历史。即使他把自己幻想成十九世纪的柬埔寨人民,也只会寻一个白人决一死战,或为其洗衣做饭。总而言之,茕的行为是缺少动机的。同时,它也缺乏逻辑。茕一定无法了结自己。在他的身边,有我,李哥,还有不远处吸大麻的白人。在波士顿,从未有人逃进查尔斯河,不管白天或深夜。就算他打破记录,成为第一个落水的人,也会立即被捞上来,过上几天哆哆嗦嗦,发高烧的日子。他在哈佛做校长的大舅会送他到麻省最好的医院,,而我和李哥会去看望他,并在他痊愈后接他回宿舍。可茕茕依然来到河边,向着查尔斯河纵身一跃。而我们,我,李哥,以及茕茕所有的读者,都丝毫不怀疑他寻死的志向。茕坚信自己会死,他因此是一个诗人。

 

朋友,如果你还在阅读的话,我再次请求你停下。我已经为你讲述了一个茕的故事,而你也应当满足。在这之后,我不会再谈起任何有关茕的事迹。如果,你还在阅读的话,我不得不告诉你,我们仍要回到那句话


就连大造反家刑天 也终于放弃了抵抗

 

谁是刑天?他又为何是一位大造反家?在历史的另一个尽头,有三名古神曾向文明发起冲击。其中一位,被人称作共工。他在黄帝死后的年代,挑战颛顼的政权。兵败之时,他撞向不周山,打断人与神之间的联系。另一位,叫做蚩尤。蚩尤三头六臂,以金铁为食,有九十九位孪生兄弟。他与皇帝大战于逐鹿,最终被处死。第三位,便是我们的主角刑天。刑天曾与黄帝缠斗三百个回合,却最终被砍掉脑袋。为了寻回头颅他的双乳变为眼睛,肚脐变为嘴巴。时至今日,刑天仍在欧亚大陆上徘徊着,寻觅着。在这三位古神之中,共工是一名战略家。他选择在统治阶级最为薄弱的时候—新旧领导人交替之际—对颛顼发起挑战。作为少数民族的领导人,蚩尤则是一名收到拥护的革命家。他拥有自己的政治力量,军事力量,能真正威胁到华夏文明的统治。刑天呢?刑天的反抗没有目的。他孤身一人,持斧北上。那时,蚩尤在韬光养晦,而共工成为少昊的辅佐。就连炎帝,他的长辈,精神领袖,也向黄帝俯首称臣。这是投诚的年代,是反抗最不恰当的时候,而刑天手持巨斧,耸立在南天门下,掏着裤裆,向黄帝发起决斗。谁是刑天?茕茕说,他是一位大造反家。

当然,我们还能谈起很多刑天的故事。他不着铠甲,赤裸着黝黑的上身,下穿短裤。他曾在田间歌唱,与奴隶一同播种,用木棍和泥碗演奏劳动号子。这一切的形象仿佛又要回到庸俗的阶级论上,而这恰恰不是茕所关注的。对于茕茕来说,他唯一的困扰,不是刑天的造反,而是他的放弃,是:


就连大造反家刑天 也终于放弃了抵抗

他用重获的新生 去找回他的头颅

就连大造反家刑天,也终于累到在床上

他会想些什么,还是什么都想不了……

 

如果说,研究诗歌,是探索诗人的幻觉,那么考据神话,就是探索古人的幻觉。当我们把这两种幻觉结合在一起,即形成了读者的幻觉。在我的幻觉之中,隐约存在着三种诗与诗人的关系,可作为分析《二十一世纪寻头记》的出发点。这三种关系十分浅显,漏洞百出,希望读者能够体谅。第一种,是诗与人的二分关系。罗兰巴特说,作者已死,同理,诗人在创作诗歌之后也会死去。余下的诗,成为完全的独立的存在。或者说,它们的存在只通过读者的诠释显现。此种角度,是一种激进的二分,是完全抛弃作者的。学者们大多把它运用到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,著名的例子有无聊在20年所做的《穆加图书馆三层》序、拔、按三部曲。其二,是诗与人的交杂关系。在一千五百年前,苏轼曾言到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我在此挪用,提一句“人中有诗,诗中有人”。在这种角度下,我们大体可将诗作看成诗人的投影,对于一些极端的情况,也可把诗人看做诗歌的投影。其三,被我称作诗人与诗歌的辩证关系。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一样,诗是时间的创造,而时间给了它改变的机会。因此,我们可以将每一句诗视为一个thesis,将诗人视为一个antithesis,而下一句诗就是他们二者的synthesis,以此类推。如此看来,我们不仅要从辩证的角度审视诗歌,更要首先理解,诗既是辩证关系本身。

该从哪个角度来审视《二十一世纪寻头记》呢?我们首先应当否决第一种。虽然茕在现实世界离开,将一切诠释的机会留给读者,我们也绝不该在诗歌中判他死刑。头颅,在二十一世纪丢失,而不是公元前二十一世纪,这已然说明作者的在场。那么,留给我们的只剩下两种角度,而这两种角度,好像都隐约得到印证。置于他们具体体现的方式—我却只能把这个任务留给读者们,如果你们还未离去的话。我早已达到想象力的界限,也是我尊严的界限,无法再凭空编造。去看吧,年轻人们,去读吧,去读诗,去寻找那矛盾之处,去找到那失败的辩证,去找到茕茕的影子吧。

如果你们还未曾唾弃我的理论,未曾完全鄙夷我的无能,甚至想获得一些指引的话,我将为你们讲述最后的寓言。在2018年初,我与一群陌生的人喝的酩酊大醉,在深夜回到宿舍。我与茕的宿舍共有两间房,我,茕茕,李哥住在一间,而两个外国人住在另一间。不幸的是,厕所在另一间里。我在深夜的黑暗中窜入对面的厕所,将所有的东西都归还马桶。呕吐之后,人变得清醒,却难以分辨方向。在晕眩之中,我走出厕所,进入外国人的房间,随着脚底一滑,倒在睡梦中的臭哥身上—有一位外国室友狐臭严重,我想称他为臭哥,但又同时认为这称呼太无礼—臭哥从睡眠中惊醒,发觉床上出现的的亚裔男子。我勉强支撑了起来,对他说,I am so sorry and I am so drunk so I failed. 臭哥在迷离中问,are you ok?我说是,然后攀爬着逃离。在我摔倒的时候,在我摔向臭哥的那个瞬间,我突然发觉,原来刑天是如此丢了他的脑袋,原来刑天因此寻找他的头颅。等我回到屋里,茕茕也已经醒来,他将我扶到床上,在床边铺了塑料袋,沏了茶水,轻轻拍我的后背……

 

说到这里,亲爱的读者,与我一样无耻的读者,如果你还没有厌烦的话,那你必须倾听我的坦白。不,我与茕的死亡毫无关系,那个将他带离我的混蛋,是我唯一的敌人,是他将我变得无能,他要为这一切负责!我的秘密,是另一回事,是我最惭愧的事情。这一切的,这一切的故事,一切你所知道的,一切公开的,出版的,都是关于我的。茕的诗是关于我的,茕的经历是关于我的,茕的宿舍是关于我的。我吐了,茕帮我收拾,这是关于我的。茕吐了,我帮茕收拾,依旧是关于我的。这篇文章也是关于我的,寻头记是关于我的。而它不该有我的一丝一毫,我该是那个死掉的作者,通过自己的死亡使茕和他的诗浮现。可现实正相反,茕的死亡让我浮现,让一个以另一种方式死亡的人再次漏出丑陋的面目,令人作呕地盗取头颅,盗窃思想,盗用灵魂。我,是一名无耻之徒,我是偷窃头颅的贼人,是失去头颅的贼人。

现在,我放下笔,余生也不会再写一个字。只希望张先生在收到这篇序后,能立即把它销毁,顺便把这次邀约忘得一干二净。祝愿《二十一世纪寻头记》成功出版,大卖,愿这部诗集的成品与刘珺枫没有一丝关系。愿茕茕早日归家,愿友谊长存,我在此拜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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